清明回乡偶记:不谈铭记或遗忘,兼谈良田与竹林
熊其雨
小路旁,栽了几排马尾松;人行其间,松风阵阵。我,很久没去那片山林了。你们或他们呢,或许也是吧?
我们老是忙,忙这个或忙那个,哪天,可以真正留一天时间给他们或自己呢?
小时候老怕鬼,因怕面容可怖;长大后却怕人,只因来者衣冠楚楚。

冥冥中,大抵只有在逢年和过节时,我们才得闲与斯人隔空对谈。这种对谈是睹物思人,也是瞬间泪目,当你看到那栋楼、那条路、那棵树,甚至是山谷吹来的幽风,偶有足以穿林打叶的狗吠声传来,都似在默默唤你的名字:伢儿啊,你回来哒。
我在林中行走时,突然刷到了一个视频,淡淡几句话,却引人泪崩,旁白是这样说的:又来上坟了,曾经带着我上坟的人,现在却只能等着我给他上坟,还是这条小路,当初我爷爷背着我,现在我爸背着我儿子,或许有那么一天,我也会背着我孙子,踏上这条传承之路……行进之人变了又变,林中之墓也越埋越多,有人常问,结婚生子、传宗接代的意义何在?或许这就是其中一种吧。当然,每年上坟的都总会闹些乌龙,就总有那么一群人,在满树林的到处找祖宗,你说他不孝吧,他满山遍野的找祖宗;你说他孝吧,他要满山遍野才能找到祖宗,嘿,哎,人生不就如此嘛,一代养育一代,一代传承一代,一代又忘记一代,代代如此,生生不息……
因人而远行,因人而聚首
车子,辗转停在了华容县章华镇某个农家小院。下车,目之所及,沟坑里,水已慢涨;芦苇芽已冲得老高,而唯独莲叶不见踪影。沤烂发黑的革命草与萎凋的茭瓜叶,枯槁的南瓜藤或丝瓜藤,与塘边三两株梨花和桃花交相映衬。

这是华容近郊的早春,惬意而张弛有度,这样的感觉,在长沙似乎很难有。
一到华容,悲从中来。姨妈过世前,我刚从报馆离职,和大学同学一起创业开店,为了习得一门手艺,在县城下面的一家酱卤店学做卤菜。三个月学成回长,我们尝试动手配料包、开卤锅、卤鸭子,小店刚刚起步,我们天真地以为,人生会从此改写,事业走上巅峰。
当时,正在求医问药的姨妈,每次来长沙,都会来店里看望我们这些后生伢子,看到我们瘦得跟“麻杆”一样,她忍不住泣泪交加,心里想的大概是:你们这些伢儿,真的是不听话,不晓得艰难辛苦,屋里人省吃俭用送你们读大学,结果你们放弃好端端的工作,一言不合就辞职开店,活害!然而,我的姨妈一转身,就挽起袖子帮我们洗碗扫地。
直到某一天,接到那通悲伤的电话,我从三郎堰坐中巴到华容湘运汽车站,再转公交到亲人相聚之地时,路途中恍恍惚惚,竟一度坐反了方向……

华容县城,从此成了我的伤心之地,轻易而不敢去碰触。以至于每次从长沙返乡,我和老表都是直奔塔市驿,直抵江州墟场。姨妈的独子、我的另一个老表,亦把悲伤深藏“天涯海角”,在海南工作并定居,回来的日子极少。我们的苦衷或伤悲,一定是相通的。
这次节前返乡,是为办一桩小事而被迫夜宿华容。晚上,我们找了一家名为“老家塔市”的小馆,点的是华容菜,比如蒸草鱼块、鳝丝火锅、炸藕丸子、蒸豆腐丸子、炸整辣椒、酱豆豉烧大蒜梗、荤素卤菜拼盘;约的是华容人,朋友或恩师,他们在县城的各个部门打拼,既有土生土长的华容“老班子”,也有落地生根的“新华容人”,席间,既有久不谋面的责怪,也有久别重逢的欣喜。下次回华容,我呢,总算找到一些新的理由与借口了。
夜深了,我围着华容城市广场疾步走,间或在周边的小巷穿行。和长沙的巷道不同,华容的巷道几乎是相通的,从这头到那头,路途蜿蜒曲折,最后却又能意外抵达终点;而长沙的小巷多为死胡同,如果您是个执着的钻牛角尖的且一条道走到黑的主家,那么我不妨劝下您: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
关心粮食和蔬菜,关心良田与竹林
我的老家,有两个。一个是生我父亲的小村庄,华容县东山镇红烈村(现明碧山村)。一个是养育我长大的小村庄,华容县东山镇长江村。
父亲年幼时,家中有弟兄七个,长辈无以为继,将其过继到邻村的熊姓族人家中当嗣子,年少即颇受磨难。在对我的棍棒教育中,父亲却不失温柔:要常回家看看,有空多陪陪老人家。
年岁痴长,青山多冢。每年回乡祭祖,我们都是以家族形式进行,即大家按照户头集体出资,委托某个熟悉家里情况且热心的“没出五服”(高祖父﹑曾祖父﹑祖父﹑父亲﹑自身五代)的族人,购买纸钱、香烛、鞭炮、花插等,祭祖完毕后,大家在一起围炉聚餐,追忆故人,年年如此。
清早,下了一点毛毛雨,或许是祖宗的庇佑。往年的这个时候,很多“马大哈”为了祭拜祖宗,一个不小心就把禁山烧得青烟直冒。此情此景,倘若祖宗们泉下有知,只怕会哭笑不得:化生子,这下真的把祖坟搞得冒青烟哒……
从哥哥家出发,一行十余人分工合作,有人搬鞭炮,有人探路。眼前,是浩瀚的沉塌湖,身边是野生樟树、刺树、柞树、茶树、栗树,以及许多未名的杂木或浆果,他们以惊人的生命力,向山中覆盖,远看葱葱郁郁,近探却无从下脚。我们穿行在竹林间,一茬茬从新土中冒出的笋尖,向阳处占尽天时地利的楠竹笋,长起有一人多高,笋自有它的生长姿态,我们都无暇关心。清明,我们只关心故人。
我们这一脉人,祖籍从江西南昌迁徙到华容小墨山,再辗转至沉塌湖边,前后不超八百年。按照“周孔孟绍升,平宗德启兰。慈仁锡庭光,永名登治安。齐家惟孝友,传后在忠良。大振承先志,文华百世昌”的熊氏派目来看,一代代先人都曾在这里耕耘、生长,然后叶落归根,与泥土为伴。

我们脚下的山脉,数百年前都各有其名,或曰熊家门,或曰幺姑坟山,也有譬如汪界、徐界、吕界,等等。然而,从前如灯盏,人走如灯灭,山上笋尖脆嫩,无人来挖去食;山下良田再美,无人开垦种植。讲的再多,无人去做,那又有什么意义呢?所以,知足常乐吧,每个人都是历史,每个人也都是过往。珍惜的,唯有当下和眼前。
《岁时百问》中写道:“万物生长此时,皆清洁而明净。故谓之清明。”我想,清明祭祖的意义,不是为了铭记或遗忘,更不是为了良田与竹林……
珍惜眼前罢!如此,方可“慎终追远,民德归厚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