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沙变绿洲：《深深眷恋》与一个民族的辛劳叙事

姚时珍

　　黄沙，无尽黄沙。当第一个镜头对准的是山西右玉县那片被风沙啃噬的土地，我看见的不仅是一片地理的荒原，更是一个民族精神褶皱处的裂痕。龟裂的土地如干涸的掌心向上苍乞求，而那位颤抖着跪在地上为幼小树苗培土的老者，他弯曲的脊背与大地形成一道相似的弧线——那是被岁月与自然双重雕琢的伤痕。

　　“种树疯子”王国林，这个绰号里包含着多少复杂的情感？是乡邻不解的揶揄，是生存逼迫下的孤注一掷，更是超越理性的执着。当三代人传递同一把铁锹，当 “国林” “国森”“树苗”这些名字被赋予新生代时，一种超越了生物本能的传承正在发生。这不是简单的植树造林治沙，而是一场以血肉之躯向天地立誓的庄严仪式，也是人类在时间荒漠中悲壮努力。

　　暴雨中的镜头让我震惊。王国林和父亲用身体护住树苗的那个瞬间，人类与植物完成了生命形态的奇妙互换：树木需要人的庇护才能站立，而人需要树木的站立才能生存。

　　王国林小俩口在倾盆大雨中相拥，内心的焦虑、渴望、一肚子苦水象汹湧的浪冲击着他们。原本王国林就力倦神疲，我最担心的是王国林倒下去。镜头由近及远的拉开，王国林小俩口的身影缩小，最终融入那片苍茫土地……镜头时续好几分钟，太感动人啦，可以说埸情无声，观众有声——哭泣。导演康健民说，这个镜头拍了大半天，捕捉到的岂止是一个画面？那是将人类最原始的恐惧与坚韧，蒸馏提纯后注入胶片的光学仪式。

　　这部电影弘扬着一种新的电影美学，不靠大制作，不搞人海战役，始终贴着一家三代六个人写，写的是一个家庭的故事。那些缓慢的长镜头，培育着观众的情感，观众与王国林一同呼吸，感受他与风沙相遇的每一个瞬间；继而我们看见人类在自然中的渺小；最终，我们又回到地面，理解这种渺小中蕴含的伟大。电影的结构与它所讲述的植树故事形成了精妙的同构，都是将微小个体置于宏大时空，见证奇迹如何从绝望中萌芽。

　　从王国林一家延伸到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谱系，我发现“植树”从来不只是单纯的林业行为。从古至今，从国内到国外，都有可歌可泣的故事。法国电影《种树的人》，讲述一名艾尔泽亚·布菲耶的孤独牧羊人，在法国普罗旺斯的荒芜高原上，数十年如一日地种植树木，最终将一片不毛之地变成了生机勃勃的绿洲的故事。右玉人读懂了“不毛之地创造生机”的密码。当工业文明的车轮碾过传统乡土，当实用主义价值观侵蚀着精神家园，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片亟待绿化的荒原。

　　导演康健民亲临放映现场讲述拍摄花絮时，语气平静却有力。他讲述右玉人用70年将森林覆盖率从0.3%提升到57%的点滴故事，讲述王国林一家人在沙漠中种植着不同形态的“树苗”，传承植树工技艺，他们日复一日对土地的坚守，编织着防护林网，抵御着自然的风沙。

　　《深深眷恋》最终让我们眷恋的，不只是某种具体的人物形象，而是人类面对绝境时那种不肯跪下的精神。当王国林颤抖的双手捧起一抔黄土，他捧起的是整个民族对待苦难的态度——承认脆弱，但不接受屈服；敬畏自然，但不放弃抗争。每一棵在右玉沙地里存活的树，都是这种态度开出的花朵。

　　风依旧吹着，沙尘或再弥漫天地。但只要还有人在黄沙中跪着种树，只要那柄铁锹还在代际间传递，这片土地就永远不会真正荒芜。因为我们终于理解，最深的眷恋，不是对丰饶的迷恋，而是在贫瘠中依然选择创造的勇气。

2025年12月22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