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南沅陵,古称辰州,是一颗镶嵌在湖南西部的璀璨明珠。境内汉族、苗族、土家族、白族、回族等25个民族和谐共生。各民族独特的文化元素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民族风情画卷。在这背后,有一条千年古道——京昆古驿道,宛如一条无形的纽带,串起了各民族的迁徙与融合之路,默默诉说着民族交流的动人故事。
太平铺:驿风拂过的民俗短章
在沅陵县版图上,太平铺村静静坐落于群山与田畴间。这里聚居着汉族、苗族乡亲,代代相传的独特民俗,清晰映照出民族交流融合的痕迹。苗族村民周建兵是村副支书,对村里事务熟悉,尤其对糅合多民族特色的老习俗,有着旁人难及的切身感知。
“咱村婚嫁最特别的是‘天亮接亲’,这规矩和常德桃源县几乎一样。”周建兵道出习俗的地域关联。她说,过去娶亲日,接亲队伍天刚泛鱼肚白就出发,唢呐、锣鼓声穿透晨雾,乡亲们挑着礼盒往新娘家赶。新娘家早升灶火,糯米粥、油饼、腊肉摆满桌,用热气腾腾的早餐传递喜气。
这习俗的由来,藏着地理与历史缘分:太平铺村离常德桃源县不远,更关键的是京昆古驿道曾在此蜿蜒。这条千年交通动脉上,行人、商贾、官员往来不绝,文化与信息随之流转。正是通过古驿道,常德婚俗元素传入太平铺村,与本地苗族习俗碰撞后落地生根,成了村民默认的“老规矩”。
除婚嫁外,太平铺村节庆时必用擂茶待客。擂茶做法有讲究:将茶叶、芝麻、花生放入青石擂钵,用擂棍顺时针研磨至细腻糊状,再冲开水搅拌。一碗擂茶端上桌,焦香裹着茶香,抿一口醇厚回甘。
关于擂茶起源,当地流传着与东汉名将马援相关的传说:他率军征讨五溪蛮时,将士因水土不服染疫,一位本地老妇献上祖传“三生汤”——茶叶、生姜、生米擂成的糊状。将士冲服后痊愈,马援为其取名“擂茶”,还加盐提味,这习俗顺着军营与驿道传开。
往后岁月里,擂茶成了地域文化交融的“活载体”:湖南桃源、益阳的擂茶,以本地茶叶为基,添芝麻、花生,多了几分香甜;客家人往擂茶里加草药与五谷杂粮,让其成为维系族群记忆的纽带。太平铺村的擂茶,既有“三生汤”的古朴底子,又藏着周边地域的食材智慧,一口能尝出中医药的温润,更品出文化交融的绵长。
如今再看太平铺村,京昆古驿道的“连接”基因从未消散。不同民族文化在此交融,沉淀为独特包容的民俗底色——无论是天亮时的接亲唢呐,还是节庆里的擂茶香气,都是民族交融的故事,在村里日复一日延续着。
界亭驿:千年驿站的古今和鸣
沅陵的历史版图上,始终镌刻着“枢纽”的厚重印记。它不仅是扼守西南的军事重镇,更是历朝中央政府经营羁縻西南的“桥头堡”,亦是商贸辐辏的经济中心——这份特殊的政经地位,如磁石般吸引着八方人口汇聚,也让语言的交流与融合在此格外活跃。
自远古起,这里便是百濮、百越等部族的聚居之地,天生带着“文化熔炉”的基因。苗族、瑶族、土家族与汉族在此世代共生,不同族群的气息交织浸润,慢慢熬煮出独特的语言文化肌理。
自楚国势力西渐始,中原中央政府便持续与西南五溪蛮、百濮、百越等部族互动——武力征伐与怀柔招抚并行,既孕育出以溪州铜柱为象征的民族自治智慧,也催生了因中央政权暂难全面管控而设的土司制度。沅陵恰处这一进程的枢要之地,自然而然成了中原文化与西南民族文化碰撞交融的核心区。中央政权经营西南的轨迹,本质上是中国走向民族统一的脉络,而怀化京昆古驿道,便是串联这条脉络的关键通道,其地位无需多言。
明清更迭之际,新生政权更将沅陵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中心地位推向新的高度。乾隆帝亲赐辰龙关“天下第一关”之名,又于县城南岸增设辰阳水驿;官府亦捐百金修缮龙兴讲寺尊经阁,藏书千卷,还在城北兴建崇文书院——就连界亭驿产出的茶叶,也跻身贡品之列,成了沅陵文化分量的见证。
坐落于沅陵县官庄镇的界亭驿,亦是这段历史中一颗耀眼的星。这座古老驿站上控云贵、下制长衡,驿路脉络可追溯至先秦,在两千余年风雨中始终未断。元世祖开辟京都至昆明驿道时,于此正式设界亭驿;及至晚清,这里仍是会馆鳞次栉比、店铺林立,迁客骚人、商贾名流往来不绝,热闹景象在时光里定格成鲜活的画卷。
时光荏苒,如今的界亭驿已转身为当地文旅开发的重要载体。游客踏入这里,最先遇见的便是民族同胞的热忱:土家拦门酒是土家族迎接宾客的传统仪轨——客人至寨门前,身着盛装的土家族姑娘手捧酒杯,伴着悠扬的拦门歌上前,若不饮下这杯盛满心意的酒,便难入寨中。这一杯酒、一首歌,满是土家族的豪爽与温情,让民族风情直抵人心。
苗族长桌宴则是另一番盛景。长条木桌蜿蜒铺开,酸鱼、酸肉、糍粑等特色佳肴满满当当,游客与苗族同胞围坐桌旁,在美食的香气里,伴着苗族姑娘的歌舞,沉浸式触摸苗族文化的独特肌理。
在今日界亭驿,土家拦门酒的醇厚与苗族长桌宴的热烈,早已成了民族文化交融的鲜活窗口。不同族群的文化在此继续碰撞、共生,织就了界亭驿文旅版图上最动人的色彩,也让沅陵千年的民族交融故事,在新时代有了更生动的延续。
马底驿:鹅卵石上的家族与诗行
循着京昆古驿道的脉络继续前行,马底驿便在群山褶皱中渐显轮廓。千百年的时光里,无数文化名人踏过这片土地,将身影与情思刻进马底驿的记忆——宋代诗人陶弼曾任辰州知州,当他途经马底驿的白雾坪,溪山如黛的景致撞入眼底,遂提笔写下“一曲青溪一曲山,鸟飞鱼跃白云间。溪山岂要行人到,自是行人到此间”,诗行间满是溪山的清逸与超脱的雅韵;那个曾写下“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”的明代状元杨慎因触怒世宗被贬云南,驿路漫漫中经停马底驿,一纸《宿马底驿》道尽流放途中的风霜与剪不断的乡思;清代民族英雄林则徐,于嘉庆二十四年(1819年)赴云南任主考官时亦途经此处,不仅在日记中细细记下行程,更留下“一县好山留客住,五溪秋水为君清”的千古名联。这些诗作与文字,如温润的墨痕,为马底驿晕染出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色。
这座浸透着岁月烟尘的古驿站,藏在山水的怀抱里:左倚龙门宝殿,右枕喜眉大山,上有“花翎搭桥”的传说萦绕,下有“犀牛镇潭”的故事流传,怡溪水则如一条碧带,穿驿而过,潺潺流淌。因驿道隐于崇山峻岭之间,难窥全貌,便有俗谚这般描摹:“望不到的马底驿,脏兮兮的界亭驿,好玩不过郑家驿,看不到头的星天驿。”
古驿道的设计里,藏着前人的巧思——路面多以青石板铺就,或用细小鹅卵石拼缀出“福、禄、寿”的字样;驿道两侧,青砖垒砌的水沟蜿蜒延伸,恰好承接两旁屋檐,让雨水顺沟而去,点滴细节皆见匠心。如今,古驿站的驿馆墙基仍在,小街陌巷纵横交错,风火墙古建筑、周正的古民居、四方天井、雕花窗棂、曲尺形柜台静静伫立,无不诉说着当年驿站的宏大规模,也彰显着独特的古驿文化魅力。
在马底驿村,四栋天井房依旧完好伫立,古朴典雅的形制里,藏着无数驿使歇脚的过往。其中一栋天井房的主人,是85岁的万新文老人。老人精神矍铄,谈及家族迁徙的历程,往事如在眼前:祖上最早从常德韩公渡出发,循着古驿道的轨迹,先辗转至沅陵尤家湾,而后落脚马底驿村。在那个交通闭塞的年代,古驿道便是家族迁徙的生命线。扎根马底驿后,祖上见此处水运通畅、木材丰饶,便做起了木材生意,将当地木材经由古驿道运往四方,生意一度兴旺。
万新文老人的家族故事,恰似京昆古驿道上一枚鲜活的印记,映照着驿道上民族迁徙与交融的轨迹。古往今来,无数家族沿着这条驿道辗转迁徙,带来各异的文化、技艺与生活方式。他们在新的土地上扎根,与当地文化碰撞、相融,最终共同织就了这片土地上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图景。
京昆古驿道,这条跨越千年的文明动脉,在沅陵县烙下深深印记。它见证太平铺村民俗交融、界亭驿古今变迁、马底驿家族传承。古道之上,各民族迁徙交流从未停歇,文化种子在交流中生根发芽,绽放绚丽花朵。如今沅陵各族,仍在这片土地上和谐共生,续写民族融合的美好篇章,而京昆古驿道,将永远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与守护者。(邓嘉利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