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驿路千年话沅陵(一)| 京昆古驿道:驿路雄关镌刻千年军事风云
中新网湖南 瞿云 发布时间:2025年08月28日 14:26
中新网湖南 瞿云
2025年08月28日 14:26

  中新网湖南新闻8月28日电(瞿云)8月的清晨,在湖南沅陵县,辰龙关下的山风带着沅水晨雾的凉意,界亭驿村郭福堂老人蹲在一段青石板路前,指尖轻轻拂过表面深浅不一的凹槽——这些被岁月磨亮的痕迹里,藏着明清驿马的蹄印。不远处,沅陵县官庄镇文化站站长袁哲正带着几名学子研学古驿雄关,并描绘着345年前那张泛黄的《辰龙关防御图》,仿佛与那个子夜的金鼓声隔空相遇。

  那是康熙十八年(1680年)3月的深夜,同样是在这片山林里,郭福堂的祖辈或许也曾像他此刻这样,熟悉每一条隐秘山径。当时,三位当地乡民向梦熊、王玉美、蔡斗还正带领清军精锐沿着陡峭石板路前行,露水浸湿的路面与如今研学学子脚下的青苔石板并无二致,只是那时的空气中,弥漫的不是晨雾,而是硝烟与紧张。这支精锐部队的目标,就是不远处吴三桂叛军重兵把守的辰龙关——那座被称为“南天锁钥”的雄关已阻挡清军南下三年之久。乡民们熟知的关隘小道,最终成为清军打破僵局的关键。当拂晓阳光穿透薄雾,清军三路兵马如神兵天降,辰龙关下杀声震天,鲜血流淌进界亭溪,染红了数里外的清捷河。这场改变西南战局的战役,只是京昆古驿道沅陵段千年军事历史的一个缩影。

辰龙关。邓浩然 摄影
辰龙关。邓浩然 摄

  关驿体系:军事地理的完美构造

  沅陵地处沅水中游,“上扼滇黔,下控荆湘”的独特区位,使其成为京昆古驿道上无可替代的军事枢纽。这条始于北京、终于昆明的万里驿道,在沅陵境内形成了以界亭驿、马底驿、辰阳驿为核心的“三驿连珠”格局,而辰龙关则是这一体系中最锋利的军事尖刀。清同治年间《沅陵县志》精准描绘了辰龙关的险要:“关外万峰插天,峭壁数里,谷径盘曲,仅容一骑”,这样的地形赋予其“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”的战略优势。关隘两侧的岩石天然合拢,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,吴三桂叛军在此架设火炮箭垛,设置檑木滚石,构建起完善的防御体系。

  古驿道的军事防御网络,不仅依赖核心驿站,更依托“驿—铺”层级制度形成密集节点。官庄境内的界亭驿,修建于元朝1265年,是京都通往滇黔唯一的“官马大道”,按当时规制“六七十里设一驿、三十里设一铺”,太平铺、麻溪铺、马鞍铺等“铺”点便成为驿站间的重要衔接,承担着军情传递、兵力中继的功能,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皆围绕这些铺点展开。

  界亭驿作为辰龙关的前沿支撑点,自明代永乐年间就设置屯兵之所,至元代已发展为配备“马108匹,健夫50人,扛夫179人”的军事驿站。这种配置绝非普通邮驿可比,108匹驿马的规模意味着这里具备快速传递军情和调度兵力的能力,而健夫与扛夫的足额配置则保障了粮草军械的运输效率。驿站与关隘、铺点形成的“驿—铺—关”防御链条,使沅陵段驿道成为西南边疆最坚固的军事防线之一。官庄一带因此得名“京都至西南之锁钥”,成为历代王朝控制西南的战略支点。

太平铺古驿道。皮志成 摄
太平铺古驿道。皮志成 摄

  太平铺作为界亭驿周边的重要铺点,其起源与发展本身就与驿道军事属性紧密相连。传说清顺治年间,太平铺最初起源于附近的郭家坪,当地有一座锅儿洞庙,因后山两条形似巨龙的山脉环绕着一座金元宝状山丘,形成“二龙抢宝”的风水格局,常年香火不断。后来江西杨氏大族迁徙至此,因大兴土木破坏风水,家族遭遇瘟疫,百余人中大半殒命,剩余族人被迫迁离。数年后,外地张姓人家迁居于此,集资重修庙宇,此地才逐渐恢复生机,人丁兴旺,“太平”之名也暗含着对安宁的期盼——而这份安宁,恰需依托驿道铺点的军事防护才能维系。从村落发展为驿道铺点,太平铺凭借地处界亭驿与辰龙关之间的区位,逐渐成为兵力驻扎、军情中转的关键节点,为后续清军破辰龙关埋下伏笔。

  马底驿则在驿道体系中扮演着区域指挥中心的角色,其驿丞衙门的规制高于一般驿站,显示出军事管理功能的强化。1935年11月,红二、六军团途经沅陵时,曾占领马底驿及周边的楠木铺、芙蓉关等节点,依托驿道沿线的地形布防,成功突破国民党军队的围堵。这一历史事件印证了马底驿在区域军事防御中的核心地位——其周边的牧马溪、颜家等村落与驿道形成的网络,可实现兵力的快速机动与部署。

  辰阳驿作为沅陵境内最西端的驿站,坐落在沅水南岸的驿码头,是水陆联运的关键节点。这里“上通滇黔,下连湖广”,既是驿道终点,又是水路起点,这种双重属性使其成为军事后勤的重要集散地。明代文人在游记中曾记载辰阳驿“行馆逼狭”却“云南伴送贡象之员亦于是日到此”,侧面反映出其作为边疆与中原连接点的繁忙景象,而这种繁忙在战时便转化为高效的军事物资转运能力。

  战役谱系:权力更迭的有力见证

  京昆古驿道的石板路上,镌刻着无数次战争的印记。早在东汉初年,这里就爆发了决定西南边疆格局的“马援征五溪蛮”之战。公元47年,五溪蛮首领相单程因不满朝廷推行的“度田制”,提出“增五谷、反度田、免徭赋”的口号,率领“九溪十八峒”的少数民族武装在沅陵一带与马援大军展开激战。五溪起义军利用驿道沿线“山高滩险、道路崎岖”的地理优势,将汉军围困在沅水中下游,今沅陵县清浪乡的壶头山上,时值酷暑,军中瘟疫流行,最终,马援兵败身亡,马革裹尸。如今沅陵舒溪口小龙山上的渠帅寨遗迹和沅水清浪滩对岸的伏波庙,仍在诉说这场持续三年的惨烈战争。

  时间推移至清康熙年间,沅陵驿道再次成为决定王朝命运的战场。1673年吴三桂发动“三藩之乱”后,深知辰龙关战略价值的叛军在此重兵设防。据地方史料记载,吴军在关隘周边“四野淫掠,委骨成邱”,激起当地民众的强烈不满。这种民心向背成为战局转折的关键——据《沅陵县志》精确记载,康熙十九年(公元1680年)三月初九,界亭驿乡民向梦熊、王玉美、蔡斗还三人,专程前往太平铺清军大营,献上“潜逾峻岭,绕入关后,从间道出奇兵”的破关之计。清军统帅蔡毓荣当即采纳:由向梦熊带路,率部从高岩潜入,伏兵辰龙关左侧辰州坪;蔡斗还引导桑格提督队伍,沿辰龙关右侧山道迂回,屯兵郭家溪;王玉美则带领郭总兵部经苍溪隐蔽,在清捷河一带设伏。子夜时分,清军以火光为号,关前关后金鼓齐鸣、喊声震天,三路兵马同时出击,一举攻破盘踞辰龙关三年的吴三桂残部。

  这场战役的惨烈程度,从当地地名中可见一斑:乃尸坡因吴军大将坠马阵亡而得名(乃,当地土话为“掉下”的意思)马鞍山、马鞍塘留存着战马遗骸的痕迹,清捷河则因战后血流成河、溪水久后方清而改名。清军攻克辰龙关后势如破竹,当年10月收复镇远、贵阳,次年10月兵围昆明,最终平定“三藩之乱”。康熙皇帝后来敕封辰龙关为“天下辰龙第一关”,足见此役在清朝统一战争中的重要地位。

驿道鹅卵石清晰可见。瞿云 摄
驿道鹅卵石清晰可见。瞿云 摄

  乾嘉年间,沅陵驿道沿线再次成为苗民起义的主战场1795年,吴八月领导的起义军沿着古驿道攻至浦市,“纵火焚烧了清朝衙门,打开了粮仓,救济灾民”。这场历时12年的起义虽最终失败,却沉重打击了清朝统治,而驿道作为起义军的机动路线,再次证明了其在军事行动中的核心价值。当地至今流传的民谣“辰龙关,辰龙关,十人去,九不还”,既是对关隘险要的描述,也是对无数战争亡灵的哀悼。

  进入近代,京昆古驿道在抗日战争中焕发出新的军事价值。1938年11月,随着日军逼近长沙,湖南省政府部分机关紧急西迁沅陵,这座依托京昆古驿道崛起的沅水古城,临时承担起“湖南战时省会”的重任,成为抗战大后方的关键枢纽。

  彼时,沅陵既是古驿道与沅水航运的交汇点,又是连接湘、鄂、川、黔的交通要冲。日军切断沿海及中原交通线后,京昆古驿道与沅水航线组成“水陆联运网”,成了物资转运的生命线——从云南、贵州运来的军火经驿道抵沅陵,再由沅水运往湘西前线;上海、武汉迁来的工厂设备,也沿这条通道落地沅陵,催生了战时兵工厂等产业,为抗战提供生产支撑。

  作为临时省会,沅陵还成了文化与人员的“避风港”。一批高校迁此后,依托驿道沿线的校舍开课;沈从文、林徽因等一批文化名人沿驿道西迁时留下的记述,与当地民众“一寸山河一寸血”的牺牲精神,共同构成了沅陵驿道在抗战时期的悲壮记忆。据史料记载,1938至1945年间,经沅陵转运了大量抗战物资,接纳一大批难民与流亡人员。这条千年古驿道,在抗战烽火中褪去邮驿旧貌,以“大后方枢纽”的新角色,书写了保家卫国的悲壮篇章。

  回望历史,中原中央政府不断征伐西南五溪蛮百濮、百越等西南少数民族,这个过程武力与招抚并用,并形成溪州铜柱为标志的民族自治土司制度。而沅陵正处于这一过程的枢纽地区,故为中原文化与西南少数民族文化融合中心区,那么在地理通道上,京昆古驿道的地位不言自明。

  技术支撑:军事制度的物质载体

  支撑起沅陵段驿道军事功能的,是一套精密的技术与制度体系。从辰龙关的防御工事到界亭驿的信息传递系统,每个细节都体现着古代军事工程的智慧。辰龙关隘口原本设有铁门,两侧峭壁上密布着箭垛与瞭望孔,这种设计使守军能以最小兵力实现最大防御效果。关隘内的盘山古道采用“之”字形设计,既减缓了坡度便于运输,又能在战时迟滞敌军进攻,形成层层设防的格局。

  驿站作为军事信息网络的节点,发展出一套高效的传递机制。界亭驿配备的108匹驿马按用途分为不同等级,其中“驿马”专用于传递军情,可日行三百里。为保障信息畅通,驿道沿线设有烽燧系统,遇有敌情便以烟火为号,白天举烟,夜间点火,不同组合的信号代表不同敌情。这种声光传递与驿马接力相结合的方式,使沅陵的军情能在数日内直达京城,为中央决策提供及时依据。太平铺、马鞍铺等“铺”点则承担着短途军情传递与物资中转的功能,与驿站形成互补,确保信息与物资在驿道上无缝流转。

古驿道。瞿云 摄
古驿道。瞿云 摄

  元明时期建立的驿丞管理制度,为军事后勤提供了组织保障。驿丞作为驿站的最高长官,不仅负责邮驿事务,还承担着地方防务协调职责。界亭驿的50名健夫实际上是受过军事训练的预备役人员,既负责驿道巡逻,又能在战时参与防御。179名扛夫则构成专业的后勤队伍,他们熟悉驿道路线与负重技巧,能在复杂地形中高效运输粮草军械。这种“驿政与军政合一”的管理制度,使驿站成为平时服务邮驿、战时支援军事的双重基地,而铺点则由当地乡民与派驻兵士共同管理,形成“军民协同”的防御模式。

  红军长征期间,这套古老的驿道系统再次发挥作用。1935年11月,红二、六军团在沅陵境内“占领湘黔公路楠木铺、来溪桥、芙蓉关、牧马溪、颜家、马底驿、文昌坪一线”,依托的正是古驿道及其支线形成的交通网络。红军充分利用驿道沿线的村落作为宿营地,以驿站建筑作为临时指挥场所,展现了军事行动对既有交通资源的依赖。当地老人回忆,红军在马底驿休整时,曾向乡民购买粮食并留下借条,这种严明的纪律与当年吴三桂叛军的“淫掠”形成鲜明对比,也从侧面解释了为何同样依托辰龙关天险,不同军队会有不同的命运。

  遗产启示:地理枢纽的永恒价值

  辰龙关下的潺潺溪水,依旧流淌过那些见证历史的岩石。康熙皇帝敕封的“天下辰龙第一关”石碑,虽在新中国成立后被用作基石,但关隘的险要形制仍清晰可见。这段凝结着千年军事智慧的古驿道,留给我们的不仅是战争记忆,更是关于地理枢纽价值的深刻启示。而太平铺村的两位老村民、马底驿村的基层组织者、官庄镇的文化管理者,共同构成了这段历史最鲜活的当代传承梯队。

  从马援南征到红军过境,从吴三桂叛乱到抗日战争,沅陵段驿道的军事价值不断被重新定义。它在冷兵器时代是王朝边疆的屏障,在热兵器时代成为战略运输线,在当代则转化为红色旅游资源与历史研究样本。这种功能的适应性转换,体现了地理枢纽的永恒价值——无论技术如何进步,那些连接关键区域的通道始终是国家治理与国防安全的重要支撑。界亭驿、马底驿、辰阳驿以及太平铺、楠木铺、麻溪铺等正是驿道节点功能随时代演变的完整缩影,其承载的不仅是地理交通,更是不同历史时期的家国记忆;而郭福堂这样的村民,谢亚这样的基层组织者,袁哲这样的文化管理者,便构成了传承链条上的不同环节,让古驿道的精神在新时代持续焕发活力。

京昆古驿道图。瞿云 摄
京昆古驿道图。瞿云 摄

  今天的319国道与京昆古驿道在沅陵境内互重互叠,现代公路的坚硬柏油之下,或许还埋藏着被马蹄磨出凹槽的青石板。当汽车驶过辰龙关时,车上的人们或许不会想到,脚下的土地曾决定过王朝的兴衰。但那些以战争命名的地名,仍在默默诉说着这里的军事过往,这里每一处看似平凡的村落,每一位守护历史的个体与组织,都可能藏着影响历史走向的关键细节。

  京昆古驿道沅陵段的军事历史,本质上是一部关于控制与反抗、防御与突破的博弈史。辰龙关的险要地形提供了天然优势,但决定战争胜负的终究是人——是向梦熊等乡民的献策选择,是守军纪律的优劣,是军民关系的亲疏,也是郭福堂、谢亚、袁哲这样的当代人对历史的珍视与传承。这条驿道上的每一块石板都在证明:真正的雄关不在山川之间,而在人心之中。当我们回望这段历史,不仅能看到刀光剑影的战争场面,更能读懂地理与人文如何共同塑造着一个地区的命运轨迹,以及京昆驿道在历史长河中所承载的非凡意义。(完)

【编辑:黄诗立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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