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容县塔市驿早酒文化寻踪:
卤猪脚、心肺汤和剥骨肉,如今都难得吃到哒
熊其雨
秋冬季节里,生活在江边小镇的我们,早起,倘若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,必定通体舒畅、发汗醒脑。如果再上一碟斩件卤猪脚或爆炒剥骨肉,酌二两小酒,那真正是“到穴位”啊。
华容县塔市驿,一个“依偎”在长江南岸的千年古驿,也曾是洞庭湖与云梦泽交汇地之一。旧时,水陆交通便利,船只停泊处、商品集散忙,这里,也因此被唤做灯火辉煌的“小汉口”。
相较于其他小镇,塔市驿有无可复制的地缘优势。这里既是县城的“北极”区域,又是通江跨省的“桥头堡”,毗邻湖北石首和监利,饮食和语言文化相似又相通……
美食,是一座城市或一个地区的独特印记。比如,塔市驿人和监利人都喜以农家自产的瓜果菜蔬为原料,“脑洞大开”地端出蒸豆腐丸子、蒸萝卜丝和蒸毛芋头,这些抢手菜大道至简又令人垂涎。又如,这两个地方喊外婆为“嘎嘎”(gāgā),喊妈妈为嗯妈(en ma),喊父亲为伢老子,吃早餐喊“过早”,喝酒喊“喝早酒”。这种亲昵之感,就好比“阳春白雪”和“下里巴人”,“阳春白雪”虽然雅,能欣赏的人却极少,“下里巴人”虽然俗,但胜在“接地气”。
一日之计在于晨,搞饱肚子好出门。笔者有个习惯,每到一处地方旅游,或到一个陌生区域,总是会第一时间逛菜市场或赶早集,在大小吃食和各色菜蔬交织出的烟火气中,感受乡愁与陌愁。姑且就拿塔市驿的早酒来说,随便上一盅酒,一群人你一言我一句,就可“晕“出一箩筐故事。
“塔市驿喝早酒的风俗习惯,应该是从湖北监利那边传过来的。”72岁的塔市驿人余永华说,六十年代初期,他从江边码头坐早班船到监利县城的亲戚家时,长辈会带着他这种后生伢子一路到街上喝茶。说是茶馆,实际上只是用竹篙和油布支起的沿街小棚,门口的土炕里烧的是枯树兜,来人拿火钳自己添柴,三角铁架上置铜炊壶、下煨陶罐,三五人把五分钱一杯的茶端在手上,围炉扯谈说“段子”。泡水所用的茶叶,是从山上摘下晒干的一种树叶,泡出来的水红亮亮的。彼时,天刚麻麻亮,大家一律是喝完早茶,再返回家中做饭,或在摊子上吃一碗面,或带些油条、发粑子之类的回家。
塔市驿社区党总支书记、居委会主任金登荣说,喝早酒原本是一种码头文化,食客以塔市驿船业社的“架船佬”和水手为主,目的是为果腹驱寒。世易时移,喝早酒又逐渐成为一种市井文化和圈子文化,三五好友和隔壁邻舍在笑谈中谈天说地、传递信息,家事国事和烦恼事,都被酒精消解于无形了。
其实,要溯源塔市驿的早酒文化,不得不提当地的一种优质矿产——花岗岩。笔者了解到,1951年,国家水利部、中南军政委与湖南省水利局协商,由监利县在塔市镇弹子山开采块石一年,用于长江大堤护坡。此后,监利县一直未停止采石。华容县多次提出收回采石场,但问题一直悬而未决。全国六届人大五次会议上,人大代表提出议案要求解决历史遗留纠纷问题。1988年11月,华容县政府向岳阳市政府呈报《关于依法收回监利县驻我县塔市驿采石山场全部土地、矿产和森林资源的报告》。经调处,纠纷在1990年得到解决。
由此可以推测,在开采块石近四十年的时间,大批来自湖北监利、沔阳(仙桃)等地的工人,在塔市驿工作并安家,甚至修建监利山场小学(原监利县在塔市驿镇开办采石厂,而为当地采石厂职工子女修办的一所学校而命名,今不存)。
而外地人的到来,无疑就意味着饮食风俗的传入……
上世纪80年代初,笔者的父亲熊安祥在塔市驿的湖北监利岩石场做事,负责泥瓦工等杂事。当时,做事的工地离繁莲湖很近,早上出门,原本不习惯早上喝酒的他,被湖北工友拉到街上“打牙祭”,吃点荤的、喝点烈的,吃完再上班。白天累了一天,晚上就睡在一个守灯船的老板家。
而对塔市驿本地人来讲,讲起喝早酒的故事,有几个“名声哥”“名声姐”的故事,可谓是不得不提。知情人透露,解放初至上世纪70年代初期,塔市驿老码头附近有个叫黎大妈的人开了一家小茶馆,茶馆实际上是一间小木屋,主打的早餐是卤猪脚和心肺汤(将水灌入猪肺叶,使其膨胀,冲净血水,洗去杂质。将肺叶切成薄块,汤锅置旺火上烧热,放入猪油后下肺叶和江水烧沸,撇去浮沫,用小火煨,加入盐和其他调料即可),这两个下酒菜,味道一咸一淡,颜色一黑一白,但凡是沿街做小生意的,基本上都在她这里吃,调子高的一进门就喊:上一碟卤猪脚,搞一碗心肺汤哦!喝的白酒呢,是从石首市艾家咀的槽坊里打的,一般是高粱酒或谷酒。口袋丰盈者,如将这两个菜全点上,至少可下得三两或半斤酒。塔市驿对面有个兔儿洲,洲上的人来街上做生意,经常在这里“过早”、喝茶、扯谈。
老一辈的塔市驿人都知道,有个叫做“切个饼嗲”的老班子,是黎大妈店里的常客。每天早上六点,这个老人家就会雷打不动地来店里,店家也懂味,总会在进门处给他留个好位置。老人家从不点菜,他提起自己的专用杯,就可以空口喝半斤到六两酒。此外,老人家有个特点,即喝一口酒就马上跑到街上,把脑壳望得天上,过一会儿再进来时,就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:哎呀,今儿早上天气有风,哎呀,今儿看样子会下雨等“话术”,正说着,这第二口酒就又吞到肚里去了。时间久了,大家都说他是看天喝酒的奇人,其实哪知道他是被“酒虫”上身,无奈囊中羞涩,只得“看人喝酒”,似有下酒菜、口袋却空空,大概跑六到七个回合,壶中白酒也就全部下肚了。
黎大妈的这个兼有喝酒与喝茶功能的小馆子,也一度成为两省四县(清末民初,塔市驿被划为湘鄂两省的华容、巴陵、石首和监利四县管辖,处于分割状态。其中,华容管辖弯里街,巴陵管辖仓矶口街,石首管辖上矶头街,监利管辖下矶头街)信息交流的一个平台,只要是做生意的,不管老板大或小,基本上在这里歇过脚。
黎大妈的小店关张后,又有一位黄姓老人在塔市驿老公社附近开了家早餐店。店里主打的下酒菜,是一道最简单的剥骨肉(从猪的骨骼或头骨上剥下来的肉),将“飞水”后的肉横七竖八切成薄片,放入青红辣椒或豌豆酱(甜酱)一锅爆炒,曾经有人专门来学这道菜的烹饪技巧,却始终没领悟到秘诀。而来这里捧场的,多是上矶头附近喜欢喝酒的爹儿,亦有诸如桂竹村、风波村附近,清早砍柴禾到街上来卖的糙汉。不管是冷天还是热天,他们卖完柴禾后,都会专程在黄师傅的店歇一脚,喝一碗酒糟水(甜酒),临吃时放个土鸡蛋打散了用开水一冲,摊子周围都香喷喷的;爱酒之徒,还会点一些蒸菜等吃食,待到九点多钟酒足饭饱,就把挑柴火的冲担(用笔直的毛竹或是大一点的竹子做成的农具,两头削尖,常常用于担柴禾、稻捆、麦捆)绳子一系,酒醉迷糊地就回去哒。有些主家,会将两根油筒(油条)用报纸一包,夹到胳肢窝里就回去了。如果家里人不催,又恰逢家中来客,屁股还没离桌,中午只怕就又要架场吃饭喝酒了。更有甚者,好不容易卖出一担柴,喝了酒后发现钱对不上数,回家后干脆就谎称:今天的柴禾比较湿,客人爱讲价,拢共就只卖了一块钱。十多年前有个笑话,即岳阳市有几个做米生意的贩子,一大早在塔市驿喝早酒,原本准备搭班车回去的,结果几人一时兴起大肆劝酒,却错过了搭车的时间,车子开走了还不晓得信……
如今,随着老者陆续离世,以及快节奏时代的到来,塔市驿人记忆里的“古早味”,诸如卤猪脚、心肺汤和剥骨肉,如今都难得吃到哒。笔者最近一次回塔市驿“过早”,却是感叹连连。一是冻货过多。盆中荤卤多猪鸭鸡副,除去猪头肉和耳朵为新鲜货,其它的冻货居多,味如嚼蜡,吃的是些调料味。二是品种过多。但凡是早餐店,往往是蒸煮煎炸炒炖卤样样都有,尽可能满足了食客的胃口,然却样样都不精通,槽点颇多。三是卫生堪忧。乡间多夫妻小店,食客众多,催菜者众,要吃靠抢,厨师还哪有慢工出细活的心思,连桌子都没时间擦,只留下一众食客原地咂舌。
唯一值得一提的是,这次返乡,老班子带笔者去吃的一家无名小店,在色香味方面算得上勉强“及格”。店老板姓汪,人送外号“告花”。他的厨房里只有自己、老婆和儿子三人忙碌,煤球烧得旺,高压锅子响,提前做好的清蒸毛芋头和炸刁子鱼,临吃前加热或装盘即可。店里没有冰箱,也只备了几桌的菜,菜蔬当天进当天卖,卖完就关门。
有时候,食客吃了觉得好,临时想加菜,“告花”却爱理不理,偶尔还会将食客“怼”一顿:“冇菜哒,下回来咯。”